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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手上路
段誉身子一颤,心想:“天下任何毒誓,总是说若不如此,自己便如何身遭恶报。她师父却以自刎为胁,此誓确是万万违背不得。”只听木婉清又道:“我师父身似父母,待我恩重如山,我如何能不听她的言语?何况她这番嘱咐,全是为了我好。当时我毫不思索,便跪下立誓。这两年中,师父命我做的事,我没能办到,却结下了无数仇家。其实死在我剑底箭下之人,都是他们自己不好,都是他们先来惹我,想除下我的面幕。”段誉叹了口气,这才明白,为什么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子,居然在江湖上有这许多仇人。木婉清道:“你为什么叹气?”段誉道:“他们见你孤身独行,形体窈窕,偏偏长年戴著面幕,好奇心起,忍不住要瞧瞧你是美是丑,也未必人人安著歹心。哪知这一念之差,便惹下杀身大祸。”
木婉清道:“我是非杀不可的,否则的话,难道我去嫁这些可厌的家伙吗?也真料不到,这些人不是有父母师长,便是有亲戚朋友。杀了一个,便引出两三个来寻我晦气,到得后来,连和尚道士也都成了我的仇人。我曾在万劫谷中耽了几个月,钟氏夫妇对我倒也敬重,不料这钟夫人居然冒我名头,你说气不气人?”她说得有些倦了,闭目养神片刻,又道:“我初时只道你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,都是无情无义之辈。哪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后,居然会赶著回来向我报讯,这就不容易了。后来这南海鳄神苦苦相逼,我只好让你看我的容貌。”
段誉道:“你胡乱杀人,那也是不对的。别人有什么危难苦楚,你须去帮他助他,这才是做人的道理。”木婉清道:“那么我有了危难苦楚,别人也来帮我助我么?为什么我遇见的人,除了师父和你之外,个个都是想杀我、害我、欺侮我,从来不好好待我?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,我便将它们杀了。那些人要害我杀我,我自然也将他们杀了。那有什么不同?”
段誉双手掩耳道:“你别说了。说来说去,不是杀人,便是吃人,啊哟,哎唷……”肚中阵阵绞痛,禁不住又叫了出来。木婉清伸手到他腹部,隔著衣衫给他推拿了一会,突然间碰到他怀中一件物事,触手温暖,其中似乎有物蠕动,说道:“那是什么?”顺手掏了出来,原来是一只玉盒,她将玉盒放在耳边,只听得里面瑟瑟有声。她待要揭开盒盖看个究竟,段誉忙道:“钟姑娘说开不得的。青灵子怕这个东西,你一开它就逃走了。” 木婉清道:“钟灵说开不得,我偏要打开来瞧瞧。”当即将玉盒的盖子揭开了一条小缝,凑到阳光下一看,只见盒里是一对通体血红色的小蛤蟆。 这对血红色的小蛤一见阳光,突然间“江、江、江”的大叫起来,声如牛鸣,震耳欲聋。段誉和木婉清都是吓了一跳,木婉清双手一颤,险险将玉盒摔在地下,她万料不到这一对两寸来长的小蛤蟆,居然会发出如此洪大的鸣声,忙将盒盖掩上。盒盖一关,蛤蟆的叫声随即止歇。木婉清忽道:“是了,是了。我听师父说过的,这叫做……叫做……”她侧头想了一下,道:“叫做什么朱蛤?对啦,这是‘莽牯朱蛤’,乃是天下万蛇的克星。对了,我师父说过的,不知怎会落在钟灵的手中……”段誉忽然插口道:“咦,你瞧!”只见他腰中缠的青灵子落在地下,一动也不敢动。本已钻入草丛中的金灵子也游了出来,伏在木婉清的脚边,跟著岩石后又游了三条小蛇出来,也都伏著不动,便如向玉盒朝拜一般。
木婉清喜道:“这对小蛤蟆居然还能召蛇,这倒好玩,咱们再试试。”段誉忙摇手道:“弄了许多毒蛇来,岂不讨厌?还是别试吧。”木婉清道:“咱们有朱蛤在手,再多的毒蛇也不用怕。”说著又将玉盒的盖子推开一线,那对“莽牯朱蛤”立刻又“江、江、江”的大叫起来。段誉笑道:“这名字起得倒好,当真便如大牯牛鸣叫一般。”木婉清道:“你说什么?”原来段誉的说话被朱蛤鸣声所掩,木婉清虽在近旁,却也听不清楚。段誉笑著摇了摇手,但听得那对朱蛤越叫越响,细听起来,在“江、江、江”的叫声之中,又夹著一些丝丝之音。木婉清扯了扯他的衣袖,指向左方,阳光下粲然斑斓,十几条五色花蛇蜿蜒而至,游得极是迅速,这朱蛤之声能召蛇,段誉虽在意中,但陡然间这许多毒蛇,仍是不见吃惊,急忙地抓起两块石头,以备自卫。 又过片时,右边群蛇大至,青蛇、黄蛇、白蛇、黑蛇、花蛇,最大的长达丈余,最小的只不过数寸。云南气候湿热,草木繁茂,蛇虫之类原是极多,但段誉一生之中所曾经见过的蛇加将起来,也不及今日所见的十一。千百条蛇儿游到两人之前,便即伏地不动,蛇头向下,极是驯善,绝无昂首欲噬之态。木婉清心中也不禁有些害怕,眼见众蛇越来越多,挤满了山崖,鼻中闻到的尽是腥秽之气,寻思:“朱蛤叫声不止,不知将有多少毒蛇涌到,只怕召蛇容易驱蛇难。”当即掩上玉盒的盖子。朱蛤叫声虽停,群蛇仍是不动,说也奇怪,蛇儿虽多,却没一条游近两人身周五六尺的圆圈之内。 木婉清扶著段誉,道:“走出去试试。”两人向前迈了一步,身前的数百条蛇完全立即向旁让开,虽是形相狰狞可怖的大蛇,亦现畏缩之意。两人再前走了几步,群蛇又纷纷让道。木婉清大乐,说道:“我师父言道:莽牯朱蛤乃是天地间的异宝,她也只听过这朱蛤的名字,却从未见过。”她突然想起一事,问道:“这么贵重的宝物,钟灵这小妞儿怎地舍得赠送于你?”段誉见她目光有异,忙道:“她……她是借给我的。只说拿了这玉盒,青灵子便听我的话。”刚说了这句话,肚子又大痛起来,抛下手中石块,身子发抖,站立不定。 木婉清忙扶他回到崖边坐下,段誉只痛得口唇都咬出了血,右手抓住木婉清的手腕,将她肌肤也抓成青紫。木婉清大是怜惜,忽然想起一事,说道:“郎君,你肚痛越来越频,情形不妙。我瞧只怕凶多吉少。”段誉呻吟道:“我实在……实在抵……抵不住了。你……你一刀杀了我吧。”木婉清道:“我曾听师父说过,有些极厉害的毒药,无法救治,若用以毒攻毒之法,反有灵效。你有没有胆子吞几个毒蛇的头?”段誉此刻只求速死,说道:“什么都好,快给我吃。”木婉清取出一柄小刀,往身前一条毒蛇的颈中割下去。
木婉清这一刀斩下去,那蛇竟是动也不动,听由宰割。她一刀便割下了那毒蛇三角形的头来,送到段誉口边,道:“你吞了下去吧!”段誉闭了眼睛,连吞了三个蛇头。木婉清选的这三条蛇,都是花纹斑斓,剧毒无比。段誉片刻之间,只觉腹中剧痛加甚,再也无法抵受,在地下大了几个滚,气息奄奄,动弹不得。木婉清大惊,一搭他的脉搏,只觉跳得越来越是微弱,知道自己弄巧成拙,加速的害了丈夫性命。她珠泪滚滚而下,抱住他的头颈,说道:“郎君,我一定要随你同去。”段誉摇摇头,已说不出话来。木婉清手起刀落,唰唰唰接连三下,又割了三个毒蛇的蛇头下来,待要吞食,自己口唇太小,放不进嘴中,心想:“毒蛇之毒,全在口中毒液。”于是凑著蛇嘴,吮吸毒液,只吸得一条,便已头晕眼花,昏了过去。 段誉见木婉清居然为自己殉情身亡,霎时之间百感交集,万想不到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,对自己竟是一往情深若斯,奋著力气,将她抱在怀中,但觉腹中又是一阵剧痛,也即昏晕,人事不知。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段誉知觉渐复,慢慢睁开眼来,只觉阳光刺眼,复又闭拢,但觉怀中抱著一个温软的身体。他凝一凝神,再睁眼低头看时,只见木婉清一张苍白的俏脸,兀自靠在自己胸前。他心想:“我二人到了阴世,居然仍在一起,可见幽冥之说,倒非虚假。”却听得有人在远处说道:“既是长虫阻路,咱们便用暗器。”另一人喝道:“神君命咱们生擒活捉,你若伤了他,不怕神君怪责么?”段誉抬头向语声来处瞧去,只见四个黄衣汉子站在崖边,手中各执树枝,向自己指指点点,对遍地毒蛇极是害怕,不敢走近。段誉游目四顾,只是群蛇围绕,蠕蠕而动,满山阳光灿烂,宛然便是自己死去时的情景,他心念一动:“莫非我竟没有死?”只觉怀中木婉清的身子温暖柔软、吹气如兰,幽香扑鼻,竟也是好端端地。
段誉大喜之下,叫道:“我没死,我没死!”那四个黄衣汉子已等了良久,一直碍于群蛇阻隔,不敢近前,突然听他出声呼叫,倒是吓了一跳。木婉清嘤咛一声,睁开眼来,低声道:“郎君,咱们到了阴世么?”段誉道:“不是,不是,你没有死,我也没死,这不是妙得紧么?”一名黄装汉子喝道:“眼下没死,待会再死也不迟,岳神君叫你去,快过来吧!”段誉死里逃生,心中欢悦无限,哪去理睬这些不相干之人的说话?又向木婉清道:“咱们居然没死,实是奇哉怪也了。我肚子也不痛啦,你这以毒攻毒的法儿,当真灵验。你的伤好了没有?”木婉清身子微一挪动,只觉背上伤处又痛了起来,她心中也是大喜若狂,笑道:“我不是中毒,蛇毒可不能治疗外伤。这蛇毒竟是害不死咱二人,想来咱夫妻两人,比毒蛇还毒得厉害。”原来一般蛇毒若是碰到伤口,进入血中,当即伤人性命,但若吃入肚中,只须口舌肠胃并无伤处,那便无害,是以若被毒蛇咬伤,用口吮吸毒液吐出,不致因此中毒。段誉和木婉清二人均是见识不多,不知其中道理,而段誉所服的断肠散剧毒,当真是以毒攻毒,被这三枚蛇头治好了。只是两人已昏睡了一夜,此刻已是第二日早晨了。 一名身材最高的黄衣汉子大声喝道:“喂,两个小子,快快过来。”木婉清从段誉怀中站了起来,脸上笑容未失,突然伸手向地,抓在一条毒蛇七寸之中,向著那汉子掷了过去。那汉子吃了一惊,急忙避开,不料木婉清连抓连掷,一条条毒蛇便如连珠箭价飞到。四条汉子惊恐叫骂,一面闪避,一面挥动手中树枝拍打。 那些毒蛇一脱“莽牯朱蛤”的克制,登时活跃异常,两条蛇尾一卷,都已缠上拍打过来的树枝,跟著窜前咬啮。一名黄衣汉子脸上当即被毒蛇咬住不放。木婉清手不停挥,虽然臂上无劲,剑出去的准头却是不差分毫,只听得那身材最高的汉子大叫一声,一脚踏空,向崖下直摔下去。另一名汉子吃了一惊,又被毒蛇咬中了头颈。这条蛇禀性奇毒,咬中的又是颈中大血管上,那汉子立时毙命。余下一人身形矮小,窜上跃低,极是灵便,木婉清数十条毒蛇掷将过去,都被他一一避开,但那些蛇儿落在地下,纷纷往他腿上缠去。那人当真了得,居然上闪飞击,下避地攻,只是情势越来越是危急。段誉叫道:“你快爬下崖去,那就饶你一命。” 术婉清叱道:“容情不下手,下手不容情。”四条飞蛇同时掷出,眼见那人为了躲开地下毒蛇的袭击,脚下接连两个踉跄,这四条蛇掷将过去,万万躲避不开,突然间一阵劲风卷到,他身前的数十条蛇儿同时被这股劲风荡开,只见一道黄影从岸下扑将上来,一掌将那汉子送到群蛇荡开后留出来的空地之上。一人哇哇哇的冷笑三声,站在当地,正是南海鳄神。
那黄衣汉子在半空中一个回旋,轻飘飘的落下地来,一见南海鳄神到了,吓得魂不附体,只叫得一声:“神君!”双膝发软,待要跪倒求饶,却是吓得太过厉害,连跪也跪不成了,全身软瘫,缩成一团。段誉和木婉清见南海鳄神忽又回来,不禁脸上同时变色。南海鳄神道:“我叫你擒这姓段的小子,怎地久去不归?你是想叛我么?”那人牙齿上下相击,说道:“小人……小人不……不……”这底下那个“敢”字,竟是始终说不出口。南海鳄神身形微摆,也不见他如何上前,已伸左手将那人胸口抓住,提了起来,嘿嘿狞笑,右手一把按住他的天灵盖,手掌一紧,抓住他的头发,忽然间用劲扭了两下,噗的一声,竟是硬生生将他的脑袋扭得身首异处。那汉子颈腔中鲜血直喷,南海鳄神却不闪避,躺鲜血喷得自己衣衫上血污淋漓。他似是十分得意,向首级骂了一声:“狗头!”双手向后一掷,那两截尸体都掷到了崖下。 他又是一掌推出,掌风荡开地下蛇群,大踏步走将过来,木婉清拉著段誉待要闪避,却哪里来得及?南海鳄神左手向前一探,那条手臂竟似徒然间长了一截,抓住木蜿清后心衣领,已将她提在半空,段誉只道他又将木婉清的首级拧下,大叫:“不可,不可,你杀我好了!”南海鳄神对遍地蛇群也是颇为顾忌,右掌凌空一击,泥沙飞扬,已击死了七八条蛇儿,提著木婉清反身一跳,已到了崖边,左足高高翘起,右足使个“金鸡独立”之势,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后一晃一晃,便似和木婉清一齐摔将下去。段誉不知他是在卖弄武功,生怕伤了木婉清性命,叫道:“小心,小心摔将下去!”
木婉清身子被两海鳄神抓住,半点挣扎不得,眼见段誉身在蛇群之中,群蛇蠢蠢欲动,忙将手中玉盒向他掷去,叫道:“接住了!”段誉双手一捧,居然将玉盒抓在手中。这“莽牯朱蛤”一到他身边,气息有异,群蛇又伏地。段誉求道:“前辈,你……你将她放下吧。”南山鳄神狞笑道:“小子!你很像我,我非收你做徒儿不可,只是咱们南海派只有徒儿苦苦哀求师父收录,从没师父来求徒儿的。我在那边山头上等你……”说著向远外最高一个积雪的山峰上一指,又道:“你须求我收录,我便饶了你老婆的性命,否则的话,哼哼!契里格拉,刻!”双手作个扭断木婉清头颈的手势,突然一个转身,向下一跃,右掌贴住山壁,带著木婉清便溜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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